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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(第1页)

看来唐蒙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,对赵眜起到了微妙影响。为什么无法安眠?因为无法宁心静气?为什么无法宁心静气?因为神有浊念?浊念从何而来?还不是底下人吵吵嚷嚷,让赵眜心烦意乱么?

率先反应过来的庄助,对赵眜大袖一拜:“臣不揣冒昧,愿为武王神主牌正字。”

他这么说,一来是给个台阶,你们只是写错字而已;二来是顺便嘲讽一下,蛮夷到底不识字。庄助乃是辞赋大家庄忌之子,他提出修改错字,没人能质疑其资格。

橙宇对赵眜的脾性很熟悉,知道这次神主牌非改不可,只得恨恨道:“不劳庄大使费心,我南越自有文士。”他侧脸唤过随从,过不多时,便搬来另外一副神主牌。庄助仔细观察了一下,这次的牌位写的是“南越武王赵佗之神主位”没错。

这种木牌上的字,都是茜草根混着金粉书写而成,仓促间不可能制备得出来,除非……

“这家伙……早就准备了两幅牌位。”庄助暗暗冷笑。

对面橙宇虽然一脸激愤,眉宇间倒没什么沮丧之色。看来土人一派对于“武帝”神主牌这事并不执著,能立起来最好,不立起来也无所谓,至少能让大酋看到,他们为先王争“帝号”的忠心。相比之下,吕嘉一心维护汉使的嘴脸,反而暴露出秦人的屁股。以后南越王用人,多少会想起今天的情景——毋宁说,这才是橙宇的真正目的。

当然,庄助也不吃亏。他据理力争,挫败了土人的僭越之举。将来回到长安,这就是一笔可以写入奏报的光彩政绩。算来算去,只有吕嘉吃了亏,损失了一个中车尉的职位,但他涵养极佳,面上不露任何痕迹,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。

本来众人吵成一团乱麻,结果甘蔗一跳、唐蒙一言,反而把局面给破开了。诸方各自退开几步,垂手而立。赵眜见大家都安静不吵了,这才恹恹地从滑竿上站起来,在两个巫童的吟唱声中,按照仪程继续奉牌,墓祠里一时充满祥和肃穆之气。

赵佗的神主牌被奉立的同时,唐蒙和甘蔗进入了南越王的驻跸营地。

这个营地选在了两峰之间的山坳入口处,依山傍水,清凉而无暑气。南越王每次进山祭祠,都会在这里多停留一日再返回番禺,以示追思不舍之心。

两人来到庖厨位置,里面灶、鬲、甑、釜一应俱全,还有各色酱醢食材,估计都是今天从白云山征调来的。唐蒙环顾四周,一捋袖子:“你把绰菜择一择,我来生火。”甘蔗瞪着这个胖乎乎的北人,一脸莫名其妙:“你要干嘛?”

唐蒙道:“熬睡菜壶枣粥啊——哎,对了,我都忘了问了,你会熬吧?我可是把牛都吹出去了。”

甘蔗把脸扭向另外一边,语带厌恶:“我不想给他们做,是他们逼死我阿姆的。”唐蒙叹了口气:“现在两个丞相都要杀你,想要活命,非得把南越王哄高兴不可。我知道你阿姆是冤枉的,但也得先保命不是?”

甘蔗又是一撇嘴:“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北人,怎么能知道我阿姆冤枉?拿好听的话哄我罢了。”唐蒙一窒,这孩子可真会说话。他嘿嘿一笑:“我偏偏就是知道。我一听南越王是被粥里的枣核噎死,就知道你阿姆肯定是被陷害的。”

甘蔗愈加不信:“壶枣睡菜粥是我阿姆的独门手艺,你哪里知道去?还说不是大话。”

唐蒙像是屁股被刺了一矛似的,愤慨道:“你搞清楚,壶枣粥本来就是中原传过来的膳食好吗?”甘蔗大为疑惑,似是不信。唐蒙气得笑起来,无奈解释道:

“南越王赵佗是真定人,这粥是燕地特产,是他带来南方的。最正宗的做法,是要用甘草与麦粒来熬粥,才有安眠之功效。只因为岭南不产麦子,所以你母亲加以改良,把绰菜换成睡菜而已。”

甘蔗一脸疑惑,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。

唐蒙一说起食物,就来了精神:“我跟你说说这正宗壶枣粥的做法啊。先取上好的壶枣洗净,上甑蒸熟,再剥皮去核。单取枣肉出来碾成泥,拌上榛子末,用浆水调成糊糊。麦粒与甘草入鼎煮到八成熟,放枣糊下去调匀,熬半个水刻即好。”

甘蔗点头:“阿姆确实是这样子做的。”唐蒙一拍陶盘,肥嘟嘟的脸颊一阵颤动:“你想想看,按照这样的厨序,枣肉和枣核一开始就分开了,中间还要经过捣烂、调糊,怎么可能掺进一枚硬邦邦的枣核去而不被发现?”

甘蔗闻言,瘦小的身躯为之一震:“那……那粥里的枣核从何而来?”唐蒙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只是从常理判断,厨师不可能犯这个错误。”

甘蔗先是怔了怔,随即两片薄嘴唇开始颤抖,越抖越厉害,最后全身都扑簌簌地哆嗦起来。唐蒙以为她得了什么急病,正要伸手去拍拍,却像是破坏了某种平衡,小姑娘陡然放声大哭起来。

唐蒙顿时手足无措,想伸手进袖子拿绢帛给她擦眼泪,一摸却摸空了——大概是下山时袖口被划破,里面的东西掉在半路了。唐蒙只好放弃这个举动,尴尬地转过身去,蹲下开始择菜。

甘蔗哭得很厉害,也哭得很痛快,泪水如岭南七月的雨水宣泄而出。她一直坚信阿姆是无辜的,但

那只是出于感情的一口倔强之气,没有证据,没有道理,更没人肯相信。此刻听唐蒙点破其中关窍,甘蔗才第一次明白地知道,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,阿姆真的是被冤枉。

唐蒙低头择着绰菜,背后哭声渐消,一个鼻音闷闷的哭腔传来:“你这是在干嘛?”唐蒙头也没回:“你先休息一下,我把菜择好。”

甘蔗用手背擦擦眼边,一把推开唐蒙:“笨死了,哪有你这么择的?绰菜又不是只吃叶子,要连根茎一起煮才行。”唐蒙一楞:“这玩意儿的根茎苦得很,你给南越王吃这个,不是要苦死他?”甘蔗道:“那是别人家熬的睡菜粥,我阿姆的独家秘方可不一样。”她抬起下巴,微微红肿的眼神里满是自豪。

唐蒙好奇道:“是加甘蔗汁或者胥余果肉来冲淡苦味吗?”甘蔗大是不屑:“阿姆的秘诀,可没那么笨!”唐蒙一拍脑袋,是自己想岔了。这睡菜粥可不是为了品尝,而是为了治疗失眠,口感是次要的。于是他退开一步,看甘蔗操作。

甘蔗嘴上说是秘诀,手里倒丝毫不避人。她先把根茎切成碎块,统统扔进甑里单蒸。唐蒙注意到,她在鬲水中撒了一把姜末和盐,然后又把绰菜叶撕成一条条的,用沸水淋过一遍,捣成叶糊。

当然,唐蒙自己也没闲着。他从一个大瓮里翻出几把壶枣,下手捣成枣泥,然后又在食材堆里翻出一罐稻米,这是供应南越王的上等精米,每一粒都碾去了糠皮,白花花的如碎玉一般。他蓦地想到白云山沿途的水田,啧啧感慨了一番。用这样的精米熬粥,可以想象,口感该有多么浓稠。

“那是南越王才配吃的东西。我们平时都是吃薯蓣,难得吃到白米。”甘蔗说。唐蒙“哦”了一声,看来是自己想差了,白云山下那一片片稻田,看来只是专为贵人们享用的。

两个人忙碌了半天,把所有食材陆续放入釜中,开始熬煮起来。只见火苗有条不紊地舔着釜底,在热力托举之下,釜内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,如楚巫呢喃。两个人守在旁边,还没尝到粥的味道,就已经快要睡着了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甘蔗猛然醒过神来,先看了看釜内的火候,然后从旁边竹篓底部取出一个小陶罐来。

这个小陶罐的外面,用一圈麻草套着,正是甘蔗用来盛放枸酱的器皿。之前在船上那一场骚动,这小东西居然幸存下来了。甘蔗把盖子打开,倒转罐口惯了一惯,隔了好久,终于有一小股黏稠的透明液体徐徐流出,落入沸腾的釜内,迅速融入粥海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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